她是屏東出生的孩子，是家鄉那個不到五百人的小村子裡二十年來第一個考上國立大學的子弟。要出發去台北那天，好多老鄰居都來送行。
「阿珠，要加油啊，好好念書，以後回來這邊當老師、教弟弟妹妹喔！」隔壁的秀琴姨抱著她的第四個孩子，其他三個還沒上小學的孩子圍繞在媽媽腳旁，好奇地打量阿珠的行李箱。
「阿珠這麼優秀，回來不只當老師啦，搞不好以後還當主任、當校長咧！」對門的慶國叔拍拍阿珠的肩膀，嚼著檳榔的嘴發出宏亮的笑聲。
「阿珠姊姊，你以後如果當了我們的校長，你可以叫老師少出作業嗎？」街角雜貨店念小學三年級的阿偉期待的眼睛發亮。
大人們都笑了：「你阿珠姊姊回來當到校長時，你早就不是小學生了啦！」在鄉親的玩笑鼓勵聲中，阿珠接過母親遞來的一個小首飾盒：「這個項鍊本來是打算你結婚時再給你的，沒有想到你要去離家這麼遠的地方念書……媽媽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這條項鍊就給你打扮用，不要被人家說我們鄉下孩子都沒有裝飾品……」母親說著眼眶就紅了，阿珠趕緊把首飾盒收到口袋，用力地抱了母親……
她從睡夢中驚醒。
她撐起上半身，床頭燈顯示著半夜兩點十分。她輕輕下床，以免吵醒淺眠的他。她走到客廳，從落地窗望出去，午夜的都市，燈火依然燦爛。
現實生活中早就沒有人叫她阿珠了，上大學不久後她就給自己起了英文名字Samantha，加入幾個社團，開始聯誼，開始發現自己原來是屬於可以靠著身材與外貌獲得一些好處的女子，開始當起網拍model，開始經營部落格。
老師？主任？校長？這些離鄉時坐在搖晃的火車廂裡曾有的雄心壯志早就灰飛煙滅，她的成績勉勉強強讓她獲得國立師範大學的文憑，但她無心去考教職，面對鄉親的殷切詢問她用還想繼續唸碩士來搪塞。她害怕他們嗅出自己身上早就沒有一絲想為人師的氣息，她害怕他們從她精緻的妝容看出端倪，於是她漸漸地不再返鄉。
此時在床上熟睡的他也是屏東出身的孩子。他們在一場聯誼上認識，他的穿著談吐讓人以為是ABC，當兩人第二次約會才發現彼此都是屏東人時，她似乎明白為何他有種讓她定錨的安心。他大她四歲，光鮮的外貌沒能讓他找到理想的工作，於是在他數次抱怨職場的低薪高壓後，她開口要他乾脆當自己的經紀人。有了他打理一切後，當時大三的她輕鬆許多，網拍model與部落客的身分當得更加如魚得水，也更加促使她遠離了當老師的夢想。她不是阿珠了，也不會是老師，她有不錯的收入，但她恐懼著與青春相關的一切能維持多久。她常常在結束臉書直播後感到疲累與掏空，躺在床上思考著自己究竟是誰。與男友這樣的搭配已經快四年了，她發現自己處在這個繽紛城市裡最燈紅酒綠的圈子中，迷茫的念頭卻越來越重。這是這個月第幾次夢到當年離家的情景了？她摸摸胸口，覺得好似有什麼在呼喚自己。
她回到床邊，看著他的睡臉。
少了她，這個好看的男人就將失去工作，她是為了他才這麼投入扮演著與家鄉羞澀的自己相去甚遠的角色嗎？她感到他們站在同一塊浮木上，如果她放手了，他就會失去一切，所以她不能說，她不能告訴他其實她好迷惘，她必須要穩穩地站在這個浮木上，讓兩個離鄉背井的人能在這片汪洋中穩穩地有個立足之地。
在她起身離開時其實他就醒了。
他知道她最近越來越頻繁在夜半不寐，他也曾在房間門口默默看著她在客廳眺望遠方，他原本以為或許她在花花圈子裡遇到其他心動的男人，但實際觀察起來他明白了她的失眠也許是她對身分認同的迷惘。他注意到她最近偶爾會打開以前大學時的書籍，在網路搜尋系統發現她瀏覽過教師甄試的資訊，他好想對她說沒關係的，如果你真的累了，我會支持你，我知道教師正職取得不易，但我們有積蓄，我也能另找工作，我可以陪你。然而面對他的關心她都輕鬆地帶過，讓他使不上力。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如果她放下這幾年積累的人氣，投入流浪教師年年處處考試的困局，是否她又會後悔他沒攔著她認清現實？也許只是因為最近工作量排得太滿，她需要的是休息？而一旦她不再當部落客，他們的關係是否還能穩定？也許如果她去考教甄，而他當其他部落客或網紅的經紀人，是否是更好的選擇？他覺得他們是幾百公里以外的同一片土壤滋養長大的孩子，在這現實社會裡相互偎依，他是隱身幕後讓他們踩的浮木穩定的那個人，他不能先說出放棄，他好矛盾。
兩個人都醒著，卻各自在自己的心裡糾結難言，彼此都認為自己是穩住雙方生活的那個人。實際上如果擁有能面對未來挑戰的心，也做好各種最壞打算的計畫，就像是鳥兒明明擁有自由的翅膀，卻以為與同伴站在茫茫海上需要彼此才能平衡，而離不開浮木。
認清自己的本心然後去飛翔吧，鳥兒無須同伴也能展翅，而如果你不打算跟著同伴飛走，或是你飛走後擔憂對方，你最終也會發現，一隻鳥棲在浮木上，其實也能擁有兩隻同棲的平衡。
圖片出處/攝影: 呂翊維 https://www.instagram.com/p/BJays77Aj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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