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早就冷掉了，P在我面前，
低垂著頭流淚。
我沉默著，
覺得好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因為他人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到頭來又因為沒有能力化解而感到受傷哭泣的自己。
「抽一張牌吧！」
我打開我的側背包，將自己做的一疊圖卡遞向P。
我很少拿出這疊圖卡，
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我自己花了很多時間一筆一畫手繪而成，
用多了不免折損，
一方面是當初抱著有趣與善意做成的圖卡，
用了幾次卻意外發現能量過於強大，
對方感到極有助益，
而我卻不免感到消耗。
是的，進行著用心的交流時，
會消耗的絕對不是只有那些有形的東西，
熱的咖啡會涼掉，
手繪圖案如果沒有護貝保存好會褪色，
而即使是護貝了，
卡片的邊緣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而彎曲或出現摺痕，
人的力氣、想法、善意也都是各種可能被磨損消耗的東西。
我沒有打算說大道理，
雖然我聽完她的故事之後，
我有好多好多道理想告訴她，
但此刻因為啜泣而強烈顫抖著肩膀的P，
給我一種緣分的感覺，
於是我將疊得很整齊的卡片推到她面前。
「隨便抽三張，然後留下你想留下的，
都不留也可以，三張全留也可以。」
P的眼淚又滑下一顆，
不過很明顯她被突然出現的圖卡打斷並吸引，
淚水在她的眼眶漸漸收乾。
P用她纖細的潔白手指抽了三張，
猶疑地問：「要攤給你看嗎？」
我不是用撲克牌變魔術的魔術師啊孩子，
我不需要猜對你手中的數字，
是你需要自己去看清你手中有的是什麼。
「都可以，你決定。」我微笑。
P慢慢地把三張圖卡攤在桌上，
有一張的右下角翹了起來，
她用右手的食指不斷去摸平。
她的眼睛來來回回地在三張圖卡上流連，
好一付拿不定主意。
「挑我喜歡的留下來嗎？」
「留下來的條件由你決定，
你想把它留著，就留著。」
她又思忖了一下，
把右下角翹起來的那張圖卡推還給我：「那我留這兩張就好。」
「好，現在試著用你留下的兩張圖卡說一個小故事。」
P露出窘困的表情；「啊呀，原來是要我說故事，我最不會說故事了，」
她皺眉，左右手的食指各自按住一張卡：
「而且，早知道是要我說故事，那我應該把那張留下來的，
那張感覺比較好說故事。」
「那再給你選一次，好不好？」我看著她，她的臉龐淚痕已經漸次乾掉。
「……好啊，我就真的很不會說故事。」
她的嘴角透出一點點笑意，打算伸手去圖卡堆裡再摸一張。
「要選就要三張一起重選喔。」我按住圖卡堆，示意她把她選的兩張也一起放進來。
P默默按照我的指示把兩張圖卡插了進來，我將圖卡洗了一下，
重新擺到她面前。
P這次抽的速度比上次要快，
三張抽了出來後，這次她很快地選了一張留下，
把其他兩張擺回圖卡堆。
「為什麼選這張呢？」我問。
「這張上面有好幾個人和動物啊，好講故事多了。」她笑咪咪。
「可是這次我們沒有要講故事，」
我輕輕說：「我希望你用這張卡片來描述你的心情。」
「啊？可是這張和我的心情……沒有什麼關聯耶，
剛剛那兩張還比較有關聯……」她抓抓頭，一付苦惱的樣子：
「哎唷，你要先說規則啊，不然我哪知道要選哪一張留下來！」
「命運會告訴你規則嗎？」我看著她的眼睛問。
她愣住了。
「但是你有抽牌與留牌的機會，你可以不選也可以全選，
但是命運常常是在你選了之後才告訴你她要你用這些牌做什麼，
你能做的就是好好用你手上的牌去面對命運。」
她的眼波流轉，
終於透出除了淚水以外的光芒：
「那如果我一開始連一張牌也沒選，不就虧大了嗎？」
「你怎麼知道命運出的題不會是『現在你手中有幾張牌，就交出幾個你手邊的人給我』？」
P笑了出來：「什麼啊，哪有這麼胡來的，這什麼題目？」
「一場天災過去，同樣存活下來的人們裡，
一家四口僅存的一個人，和本來就孑然一身的一個人，
你說哪個人更痛苦些？」我淡淡說道，P的笑容僵在嘴角。
「這樣不公平，你可以因為我選了什麼圖卡來故意出為難我的題目。」
「你一開始不是問我要不要攤給我看？我說了都可以，你決定。」
「……」她露出不平的表情，因為一時間沒有反駁的理由而鼓起了腮幫子。
「P，命運沒有想為難誰的意思，你答題答的順或不順，
命運其實都沒那麼關心，它只是隨心所欲地出題罷了。」
「那我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我要不要答題啊！」
P拿起冷掉的咖啡，狠狠地喝了一口。
「當然可以。」我笑笑，將圖卡整理好，用布條環起。
「等等，就這樣？」沒料到我這回沒有任何「刁難」，我鳴金收兵的動作反而讓P大為意外。
「P，命運不是只有一個喔，我們的生命裡到處都有命運，
你可以選擇走進去，你也可以選擇走出來。
當然有時你會覺得自己是別無選擇地被迫走進或被迫退出，
那也沒關係，
小的命運裡還有更小的命運有機會去選擇，
大的命運外也還有更大的命運包裹著，
你剛剛結束了我們進行的這個微小的命運遊戲，
但是你還停留在許許多多的命運裡頭喔。」
P的瞳孔微微擴張，她的生理本能正渴求著更多的光線進入。
「……還停留在許許多多的命運裡頭……」P的手抓著咖啡杯杯緣，喃喃。
我把圖卡收進側背包裡，
P的困境，
我想她已經做好抽卡與答題與否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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